第 四 期 (WM9404)   ※



                ◇ 目 录 ◇


      【故乡情】  生子养子 学品学德       直 子
      【散文随笔】 三 伯             图 雅
      【作品欣赏】 天真的梦语(外二首)      胡效东
      【诗  草】 鱼 说 ——答一位诗友     竹 人
             咖 啡 屋           浪 人
      【小  说】 蓝 色 星           百 合
      【烛  光】 色欲极限——论秦可卿对贾宝玉     
                   人生的影响     方 金
      【醉  言】 死去何所道           夏 侃
      【幽  默】 师徒较劲(二则)           
             上班迟倒(三则)        孙 康
      【新大陆】  怎样估价和接受新工作         
               ——“找工作”系列之二   如 信

             征稿征订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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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名》第四期(WM9404)       《未名》杂志社出版
   一九九四年八月 总第四期       美国 肯塔基州 路易维尔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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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情】

                            生子育子  学品学德

                                ·直  子·

                                    一

    虽然与父亲的生离死别给我带来那么多的痛苦、悲伤和遗憾,父亲生前在我童年、
少年、和青年的岁月里留下的那许许多多美好、温馨、令人难忘的回忆,却是我终生拥
有的财富。

    我虽是个女孩儿,但儿时极为淘气。现在还记得家人当时的评语“整天跟上了弦儿
似的”。母亲生我时难产。当时医生问父亲是保孩子还是保大人,父亲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孩子大人都要!”至今提起此事母亲还有点儿为父亲当时的答复耿耿于怀,而我
就在父亲的坚持下若无其事地来到了这个世界。

    小时候对父亲的记忆有些朦胧。大概因为父母工作都很忙,家里从上到下一切家务
及四个孩子都交给我的阿姨管理。后来我“不幸”地进了幼儿园,从此和父亲在一起的
机会便多了些。记得父亲常牵着我的手在屋子里踱步,和我说着唱着;或者父亲和我一
起坐在收音机前,父亲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指挥我和收音机合唱。还记得冲出“牢笼(幼
儿园)”回到家时,奔向父亲远远敞开的怀抱。印象更深些的是尽管父母很忙,但星期
天常带着我们兄妹四人去北海公园或中山公园玩。哥姐们说我总是和母亲坐人力三轮车
回家,而父亲则带着他们三人乘公共汽车回家。

    父亲五音不全,不常唱歌。但他很爱唱以前在延安时的歌。我想大概因为父亲最美
好的年华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所经历的一切都终生难忘。我长大些以后便根据父亲唱
的把歌词和谱子写下来。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一首。我想是因为父亲对它特别喜爱,也因
为它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优美词曲曾震撼过我幼小的心灵。

                         沙漠象黄的海浪
                         波到无边的远方
                         蒙古包似起伏的海岛
                         骆驼在那里徜徉
                         月光下有人点起篝火
                         牛羊悲壮歌唱
                         我们要生活便要战斗
                         沙漠是自由幸福家乡

此时录写这首歌词,彼时情景竟清晰浮现眼前,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茶,边唱
边念歌词。我则坐在书桌前把词曲写下,然后给父亲唱一遍。父亲愉快、喜爱、鼓励的
目光给了我多少温暖和爱。

    母亲是一位聪明美丽,风度气质都非常好的女性。当父亲有时候提起某某阿姨当年
在延安如何漂亮,是当时几大美人之一,真正象朵花等等时,我就非常好奇。总是盼着
哪天能见到这位阿姨,以一睹其风采。可见了几位阿姨后却有些失望,父亲竟会认为这
样相貌平平,不是黑黑的,就是胖胖的阿姨漂亮。现在当我自己也要步入中年时才明白
,谁不曾年青过呢?不仅青春本身是美丽的,而且年青的眼睛更易看见外表的美丽。


                                    二

    父亲对文物古董的兴趣极浓,也十分喜欢字画。父亲自己就写一手漂亮的好字。启
功叔叔是父亲在这方面的朋友之一。母亲曾回忆说,我们还小的时候,周末启功叔叔常
来家里和父亲一起欣赏字画。俩人常常为字画的真伪、年代、出处而争得面红耳赤。有
一次启功叔叔和母亲说好留下吃饭的,但在一番论战后,母亲看见启功叔叔满脸通红背
着手走了。可过了一会儿启功叔叔又转回来,进门就大声说:“我想来想去你那张画还
是膺品。” 

    我从母亲那里知道父亲和启功叔叔之间是什么样的友谊。也知道父亲在文革中为此
付出的代价。但是我却从没听父亲提起过。文革后我并没发现他们之间怎样走动过。在
父亲去世时,启功叔叔为父亲亲书了一付挽联送别,每个字都有斗大∶

                    忠信待人地厚天高无愧怍
                    耿介修己鸟语花香共襟怀

父亲墓碑上的碑文也是启功叔叔的手书。俩位莫逆之交就以这样一种方式永世相伴。在
父亲的墓前我曾在心里对父亲说∶“爸爸,原来君子之交并非淡如水啊!”

    少时的我也很喜欢写字。铅笔、钢笔、毛笔的都喜欢。对别的同学是沉重负担的大
字课,对我是一种娱乐。我的这一喜好自然得到了父亲的鼓励。父亲把自己收藏的端砚
及香墨拿出来给我用。毛笔也是父亲以前收集的荣宝斋精品。我知道这些都是父亲极珍
爱的东西,端砚和香墨不同寻常,你只需研几下便可以得到浓淡粘稠适中的墨汁。

    一次我正在研墨,被小朋友们拉出去玩,忘记墨块还立在砚台中。等玩回来一看,
吓坏了。因为水分蒸发后香墨和砚台紧紧地粘在一起了。我十分紧张,使足了劲儿竟把
墨砚掰开了。心里正高兴,待仔细看去却发现砚中心有一块三角形的凹痕,而墨块上则
多了一块。我心想这次必定要挨骂了。心情忐忑地等着父亲回来。谁知当我神情沮丧地
告诉父亲这个坏消息时,父亲却笑了。父亲和我一起去看那只倒霉的端研,嘱我把墨洗
净,他拿来细细的砂纸耐心地在砚面上磨着。渐渐地那凹痕不见了,砚心凹下了一些。
父亲安慰我说∶“知道吗?鉴别砚台年头儿时砚心越凹的常被认为年头儿越老、越值钱
呢!你看你今天无意间还帮了爸爸一个忙,使这只端砚身价陡升哩!”于是一件不愉快
的事情在我和爸爸的笑声中结束了。


                                    三

    父亲非常喜欢种花养鸟。在父亲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常常梦见父亲。有一次我梦
见我和父亲在一大片花园里为花锄草浇水,而那花是母亲喜爱的芙蓉花,颜色则是父亲
最欣赏的绿色。

    其实我并不知道是否有绿色的芙蓉花,也没有研究过绿色的花是否很稀少很珍贵。
只记得有一年冬天不知父亲从哪里买到了一盆腊梅,枝头挂满了绿色的蓓蕾。至今还没
忘记当时父亲是如何兴奋地告诉我那是一盆稀少而珍贵的绿色腊梅。当我终于盼到那绿
色腊梅开花时,的确为它那淡雅的颜色、雍容的姿态、沁人心脾的清香折服了。

    在文革期间,父亲对生活的热爱、对真善美执着的向往和追求无形中在我们周围造
成了一种氛围,使我年轻的心灵一直滋润在美的雨露之中。

    秋天是大丽花和菊花盛开的季节。父亲常带我去花店买一大把鲜花,回来后教我怎
样插出一瓶姿势优美、颜色协调的花来。还记得父亲教的程序是先把每支花的根部用锤
子轻轻砸一下,再用火烧一下,之后才插入清水中。我曾问过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一下,
父亲说这样可以使还没开的蓓蕾很快开放,使已开的花朵开得持久些。这其中的道理到
现在我还没想明白。

    在上初中时,一次几位女同学来我家玩。一进门她们全都愣住了。我开始还不明白
为什么,等发现她们的眼睛全盯住圆桌上摆着的一大瓶鲜花时,我才释然。一位女同学
在离开时轻声在我耳边说:“直子你真有福气。你的家真好!”我当时并不能真正明白
她的话。现在想想,父亲母亲给我的又何止生命! 


                                    四

    父亲是位很博学的人。在我心目中父亲更象位学者。父亲有非常好的记忆力,能背
诵很多唐诗宋词。《红楼梦》 我也看过三四遍了,可里面的诗词我背不出几首来。父亲
则张口即来。我总以父亲有过目能诵的能力来安慰自己。

    在我上中学的一段日子里,父亲赋闲在家。名义上是照顾父亲身体不好“离职休养
”,实则是受排挤。这使我有机会在人一生中最容易接受知识和外界影响的阶段得到父
亲的许多教诲。

    父亲很喜欢李贺的诗。而生前被称为“鬼才”的李贺留给后人的诗却不多。在我还
不真正明白“嫉妒”到底是怎么回事时,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有关李贺的传说。 

    李贺有位表哥,非常嫉妒李贺的才华。因为他无论怎样努力总是写不出比李贺好的
诗作来。为此他对李贺暗暗怀恨在心。李贺英年早逝,临终前把自己所有的诗稿都交给
了他的表哥,嘱他在其身后将之编辑成册。这位表哥当即应诺。但这些诗稿后来的命运
却是被扔进茅厕! 

    父亲当时对我说:“嫉妒是一种非常不健康的低级趣味的情操。人应该懂得进取,
力争上游。但也应该明白每个人的能力是不一样的,脑子的质量是不一样的。不可以因
别人的能力比自己强而生嫉妒。尽自己的能力去做才有可能成为真正优秀的人材。”如
今父亲的教诲已成为我做人的原则之一,从中获益匪浅。我想我会谨记终生的。


                                    五

    我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我们彼此感情笃深,相知有素。我们出生在同一座
院落里。虽然我们三四岁时俩家就搬开了,后来上了不同的幼儿园,不同的学校,各有
自己的天地,但我们的友谊却日渐深厚。我们常在周末和寒暑假时相聚在一起,度过许
多快乐而开心的时光。我们的母亲常说:“俩人一到一起就象两只小鸟儿似的,叽叽喳
喳说个没完。”

    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各自走上了社会。渐渐地我觉得我的朋友变得有些俗气势利,
太过圆滑世故。我很不以为然。我有个毛病,总是对自己欣赏、喜欢、亲近的人要求过
于苛刻。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事伤了我的心,我打算结束这段友谊。于是不再去看她,她
打来电话我也不接。

    一次碰巧父亲接的电话,我的朋友在电话的另一端哭了。我根本不理会父亲的眼色
,起身离开了。我知道她哭了,可是我想她是否知道当我受到伤害而决定告别这段友谊
时哭了几夜呢?父亲安慰了我的朋友,挂上了电话。

    晚饭后父亲和我一起欣赏怀素的碑帖。忽然父亲问我是否知道“管鲍之交”这个典
故。我只知这是个形容朋友之间诚挚友谊的成语,并不清楚其出处。父亲温和地问我:
“想不想听听这个故事?”虽然情绪上有些抵触,但我还是拖着长音说:“愿闻其详。
”于是父亲娓娓道出了这个感人至深,为人们歌颂宣扬至今的历史故事。之后父亲说:
“成人以后,要负的责任、要尽的义务很多。人处在不同的环境和地位上,各自有很多
难处。要学会容忍和谅解,学会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

    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其实我的朋友在我心目中是位仪态端庄,温文尔雅、勤奋刻
苦、力争上游的才女。第二天我跑到外面用公用电话给她打了一个电话。父亲再没在我
面前问及或提起过此事。我为父亲对自己的女儿如此有信心而感动。

    今天当我回首往事时,我庆幸当时这段一直被我捧在心上的纯洁的友谊在父亲的启
发和教诲下被挽回了。因为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友谊更难得更珍贵。

    母亲曾经告诉我,当时父亲为此事很感慨地对她说:“象直子和婉儿之间这种从小
培养起来的友谊是最纯洁最宝贵的,没有搀杂任何世俗的相互利用的成分在里面。以后
她们会明白的。”

    父亲去世时我的朋友还没出国。她写信描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当追悼会结束,父
亲的遗体将被推去火化时,母亲绝望而悲伤地阻拦着哭喊着:“不行,不行啊,直子还
没见她爸爸最后一面呢!无论如何要让她送送她爸爸啊!”在场的人无不落泪,朋友早
已泣不成声。只有朋友的母亲搂着妈妈说:“婉儿在呢,婉儿替直子送了。”……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 


【散文随笔】

                   三   伯

                 ·图雅·

  三伯身材高大,是老家亲戚中常进京的一位。进京就住我家,每次他一来,我妈即
命我去买菜,看在回扣面上,我对他印象不错。

  三伯丝毫不露乡下人的土气。他的背头梳得溜光,津津有味地嚼香肠,喝汾酒,管
我爸叫“老漏(六)”,爸则称其为“三锅(哥)”,言语之间甚为恭谨。

  我问我爸:三锅是干嘛的?为甚么每次都要喝酒?我爸说:咳,是个厉害人物!我
妈说:甚么厉害人物,采购员罢了。我爸把脸红一红,争辩道:过去包过戏院的……。
我妈进一步驳斥我爸,我才知道三伯在旧社会是地头蛇,乡里水浅,遂到县城去,包娼
包赌包戏院,无恶不做。我知道这个之后,产生了好奇,他再来我家,便仔细观察他。
可看来看去,除了酒量很大之外,并不象真正的坏蛋,这令我十分失望。

  有一次他来我家,除了我别人都不在,他自取了酒,开一个油炸花生米罐头,斟一
杯酒,对我说,来,喝一口。我摇摇头,他自言自语道:唉,老漏这个伢子没用。我遂
皱着眉喝了一口。他把姆指翘起来,说:好!我又喝了一口,有些被呛,他便哈哈大笑
起来。

  我觉得这才象个坏蛋的样子,不禁有些兴奋,便请他谈谈其它叔伯都是干甚么的。
他把手指一个个扳起来说给我听。谁知不听还好,越听越失望。原来除了老漏跟三锅,
我的这些长辈全在揍(做)田。光景最好的一位仅仅是在县城拉板车而已。最后我实在
有些愤愤了,问:那么五伯呢?我之所以列出五伯,是因为爸妈的某次神秘交谈曾漏出
只言片语,说五伯当过国民党宪兵,后来下了狱。我觉得三锅把老家的人说得太柴了,
兄弟七八个,怎么也得有一比较善于捣乱的吧。

  三锅听了轻蔑地笑笑,说:他嘛,不提也罢,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了。我不甘心,心
想墙倒众人推,你不就是因为人家当了宪兵,又被下狱才这样说吗?这也太不义气了。
于是问道:怎么最差?他下了狱,算是在生死关头上打过滚的。三锅沉默一会,说:哼
,打过滚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出监的吗?犯人商量暴动,他把大家都卖了。换句话他就
是叛徒--叛徒懂吧?

  这话把我震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觉得所谓叛徒,都是坏人出卖好人的,怎么出
卖坏人也叫叛徒呢?难道人不必分成好人坏人吗?

  很惭愧,直到现在,我仍答不出这个问题。然而不知怎么,从那时起我便对三伯生
出一种隐约的敬意,跟别人谈起亲戚来,也总不无自豪地提一句:我有一个伯伯,过去
是包过戏院的。


【作品欣赏】

              天真的梦语(外二首)

               ·胡效东 译·

    天真的梦语          Auguries of Innocence

      布莱克              William Blake

  一粒沙见一个世界,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一朵花有一个天空,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把无限握在手掌里,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让永恒留在须臾中。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写在七十五岁生日之时      On His Seventy-Fifth Birthday

      兰多尔              Walter Savage Landor

  我已与世无争,        I strove with none, 
    因无事值得争斗。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
      我仍爱自然,          Nature I loved,
        其次才是艺宛。         and next to Nature, Art:
  生命之火           I warmed both hands
    曾温暖双手;         before the fire of life;
      在它熄灭之时,         It sinks,
        我已准备离走。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 


  无径之林,常有情趣     There Is A Pleasure In The Pathless Woods

         拜伦                George Gordon Byron

  无径之林,常有情趣,   There is a pleasure in the pathless woods,
  无人之岸,几多惊喜,   There is a rapture on the lonely shore,
  世外桃源,何处寻觅,   There is a society where none intrudes,
  聆听涛乐,须在海里;   By the deep sea, and music in its roar;
  爱我爱你,更爱自然,   I love not Man the less, but Nature more,
  摈弃自我,退身自思,   From these our interviews, in which I steal
  拥抱自然,灵感如泉,   From all I may be, or have been before,
  面对自然,全无顾忌。   To mingle with the Universe, and feel
               What I can never express, 
                 yet can not all conceal.


〖注〗 1. 布莱克(1757-1827),英国著名浪漫派诗人。
    2. 兰多尔(1775-1864),英国诗人。
    3.  拜伦(1788-1824),英国著名浪漫派诗人,与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齐名。本诗选自拜伦的成名作《恰尔德·哈洛德漫游记》第四
     卷第178节。其诗中“爱我爱你,更爱自然”(I love not Man the less, but
      Nature more)是拜伦的名言。


【诗  草】

                            鱼  说

                        ——答一位诗友

                           ·竹  人·


                               一                                    

                    昔日从龙门横跃千丈而下            
                    且逐雁影  且行万里江              
                    一路浩歌  一路惊浪                
                    今日到此一潭  已是力尽            

                    已是力尽  而我仍是一鱼
                    眼中尤含着望海的血丝
                    一身的鳞甲是当年破冰时染白的
                    至今尚未褪去.....

                               二

                    这一潭深深  这一水弱弱
                    这一方青空正有白云轻拭
                    风的手偶然抚过
                    万叶便潇潇洒洒  且俯首向我
                    可是等我  鼓盆而歌?

                    不如将久积在胸的涛声雁唳
                    以一粒粒泡沫渐次吐出
                    再一一敲破如晚钟之叩首
                    而海的潮声正自天际泛来
                    将轻轻接走我归海的念头

【诗 草】

           咖 啡 屋

           ·浪人·

          绿色的风
          在树叶中随意点彩
          倦慵的伊人
          在街边万花的蔟拥下
          轻轻走来

          奔腾的歌
          伴舞着跳跃的音符
          咖啡的甜蜜
          随伊人的笑容
          在心头留驻

          流失的太阳
          散落些冰冷的光芒
          伊人飘逸的长发     
          带走我最后的梦想
          只剩下杯中的惆怅


【小  说】
              
                            蓝  色  星

                             ·百合·        

    不久前收到一封从新泽西寄来的信。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百合小姐,前几天,一位朋友寄给我一份从计算机里打印出来的电子杂志《联谊通
讯》,上面有您写的小说《请给我机会说“我爱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故事是不是真
的?故事中的林涵是不是真名?您是不是故事中的“丽莲”?我的前夫叫林涵,这也是
朋友寄这篇小说给我的原因。但是,林涵不是在考特兰市,而是在雪梨市。我等着您的
回信。
                                                黄忆侬    94年1月


    我不知林涵曾有妻子。他离开我之后,我曾搜集所有他曾发表过的东西,发现在他
的小说中,总是有个叫依君的女人,是主人公“他”深深爱着,却又早早地失去了的妻
子——她死于难产。我想这是文艺作品,也就没多想。如果这个黄忆侬真是林涵的前妻
,那他们为什么分开了呢?为什么林涵在信里,在电话里从未提起过呢?为什么在作品
中又说她死了呢?也许,根本和作品无关?

    林涵已走了一年了。日子里,除了念书和应付平常的杂事,就是想他,想象他。别
人不信,我自己有时也难以置信,会这样地爱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晚上,睡不着时,
就会拿出那张写满我名字的白纸,坐在昏黄的灯前,闭上眼睛,默默地幻想自己在和他
对话。“丽莲,等我。”他这样说。林涵,我一直都在等你,我听见自己对他说。总觉
得他的手在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我不敢睁眼,怕一睁眼这种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就消失
了。

    马上给黄忆侬回了信,几天后,收到的是这封长长的信。


    百合小姐,多谢您的回信。这样说,我的前夫,我女儿的生身父亲,林涵,真的死
了。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也不知该对你说些什么。我曾是林涵的妻子,但他从未给过
我做妻子的那种满足,安全,和幸福。有过的,只是心酸,悲哀,和难辨梦与现实的恍
惚感。我相信您会很想知道我和林涵之间的一切,所以,就让我从头讲吧。

    我已五年没见林涵了。五年,在人生短暂的岁月里,应不是段很短的日子吧?特别
是想想林涵给我这五年所带来的苦难,这不到两千个日子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我熬得
差不多出头了,他也死了。是天命?关于他的一切,好多已很模糊了,特别是结婚后的
那段日子,大概是我自己不愿记忆那几个月吧?

    认识林涵,是七年前的事了。他是分来那所教师进修学院的第一个研究生,不,确
切地说,是代培的。林涵原是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学生,毕业后,考清华大学语言系
的研究生,但差了几分。清华大学告诉他,若他能找到一个单位为他出学费,每年八千
人民币,他就可入学。他找到了本省的那所教师进修学院,那时我爸爸是学院副院长,
跟我提起过,所以,在林涵还没来之前,我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了。教师进修学院毕竟
不是正规大学,那时候根本没研究生愿来,因此,林涵是第一个。

    第一次见到林涵时,是中秋节前一天,院里的年轻教职工们一起去黄河边比赛放风
筝。“那就是林涵,”一个女伴指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的背影对我说。那时我们正在
校门口集合,等一起骑自行车走。

    那天林涵穿件黑色的套头衫,蓝色牛仔裤,头发有些嫌长,批在肩上。他和别人不
一样,我想,至少,那时的男孩们很少穿黑色上衣,除了西装。我好奇心强,就一直盯
着他背影看,希望他能转过头来。可他就一直那样背对着我们大多数人站着,直到出发
。待他调过头,走去推他的自行车时,我看到了他的脸。很是苍白,眉毛很浓,微皱,
显得很忧郁。下巴尖尖,嘴唇很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股微微的寒气吹过。

    到了黄河边,我们便开始放风筝。所有别的人都说着笑着,跟在风筝后跑来跑去。
唯独林涵,默默地一个人站在一边观望。“这人真怪,”女友对我说。我撇撇嘴,没讲
话。真是,不愿玩就别来嘛,我心里也在说。

    吃中饭时,大家围成一堆,把各自带来的食物“共产”。林涵刚好坐在我旁边。“
我知道你是林涵,咱们院里学位最高的。我叫黄忆侬,在教育系。”

    “你好,”他好象很不情愿地笑了笑。“我在中文系。”

    “我知道。怎么不吃?”

    他吃起东西来也好象是被迫的,很不高兴的样子。

    “他怎么让人觉得这么累!”我心里嘀咕道。

    饭后,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我对这些一窍不通,看都看不懂。

    “林涵,散步去怎样?”

    “好啊,”他还是忧郁地笑笑。

    他这一笑又使我有些沉重。和他去散步,会有什么乐趣!“如果你要和他们玩,或
者你想看他们玩,就算了。”我赶快说。

    “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他忧郁地解释说。

    我和他慢慢地沿着河边走着。秋日的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
,照在身上,象是有只温暖的大手在抚摸自己。黄褐色的河水静静地流着,阳光下闪闪
发亮,如同液体的铜。对岸是待收割无边的玉米田,浅金色的,在和风中微微起伏着。

    林涵不作声,我也找不出话来。我一会看看河水,一会看看脚下,就是不敢扭头看
他,怕他那忧郁的脸又使我感到累。脚下不时溅起些沙尘,弄得鞋面白白的。

    走到一片树林边,我停住步,看也不看地对他说:“坐会儿怎样?我已走累了。”
特别是和你一起走,我心里又追加了句。

    我们并肩坐在河边,沉默着。背后树林里,有虫儿在“唧唧”叫着。其实,应有种
很和祥的秋的感觉,可是,旁边有这样一个人,我觉得连空气都沉重得象黄河水。似乎
能隐隐约约听得见他呼吸的声音。我实在忍受不住,转过头,发现他正看着河水发呆,
但那眼神,却象是在盯着一个什么遥远的或是空洞的地方。

    “林涵,说点什么吧,为什么不说话呢?”我简直是近乎哀求了。这样的沉默让人
窒息。

    “讲什么?”他收回目光,无奈地看看我。“讲什么呢?”他又重复道。

    “帮帮忙,林涵,随便讲什么,你总不是哑巴吧?”我有些恼火了。

    “我不习惯跟人面对面谈话”,他很认真地说。

    “什么!我们也没面对面啊,”我抓起一把沙,看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流下。

    “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不愿直接和人讲话,我写信写得很好,”他直直地看着我
,又稍带迟疑地补充道:“我在电话里也比较善谈。”

    “怪物!”不是因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我真想这样对他大叫。年龄相仿的男孩或
男人中,还没见过这样的呢。“那你给学生上课怎么办?”

    “上课是另外一回事,那只是一种表演,比较机械,不用加任何个人感情或感觉在
内也没关系。所以,可以对学生视而不见。和人谈话不一样,很消耗能量。”他说完便
紧闭上嘴唇。

    我瞪了他一眼,想反驳,可一看他那幅样子,就觉得所有能量都被消耗光了,一种
疲惫感,顿时爬满全身,使我想睡去。

    “回去吧,”我无精打彩地说。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怪人,我又在心里说。自己活得
不累吗?让周围的人也好累。谁找了这种人,才算倒了霉。我恶狠狠地无声诅咒着。林
涵,林寒,使树林都寒心的人,我无聊地嘟囔着。可他,就象没听见一样。发誓再不跟
他打交道了。

    后来,还是不时地听到了些关于林涵的事。比如说他课上得很好,经常连教案都不
用,却能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又说他邋里邋遢,衬衫领子常一角在外,一角在内,头
发也油腻腻的;还说他晚上经常熬夜写诗,已有数首发表,省内的诗刊《黄河诗报》发
过他的专集,等等。我念文科,平时虽不写诗,却爱读诗,和大多数年轻的女孩一样,
愿意和那些所谓的诗人和作家们打交道。若不是他有这么种怪性格,我肯定会想法接近
他的,但他怪得不近情理,也就对他没什么兴趣。再后来,听说他和省里一个什么副厅
长的女儿谈恋爱,那女孩只有高中文凭。

    年底的一天,听爸爸回来说,林涵想出国,美国一家大学录取了他,让他去念语言
学博士学位。“他倒是挺能折腾的,”我边吃饭边有一答无一答地和爸说话:“以为他
是个呆头诗人,看不出脑子还稍微会动一点。”院里从未有人出过国,好象听都没听谁
谈起过想出国。

    “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很有才。”爸爸挺赞赏地说。“你们这帮人只知混,男的打
麻将,追女孩,女的织毛衣,东家长西家短,没出息。”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院不是正规大学,是教师进修学院,学生也不是正规学
生,是下面中学那些没文凭的教师来混文凭的,要那么认真干吗?”我咽下一口饭,接
着道:“那林涵光聪明有什么用?怪物一个!若大家都象他那么聪明,咱院成精神病院
了。”

    爸爸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没吱声。过了会儿,又问:“你和启明处得怎样了?”

    启明是我中学同学,在山东大学历史系教书。“说不上好坏,他对我挺好,可我有
时觉得不太满意,他象没长大似的。”

    “你长大了吗?还不是天天疯疯颠颠的。”爸爸撇了撇嘴:“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
,我和你妈都不会干涉太多。况且,我们也差不多是看着启明长大的,那孩子,倒也的
确不错。你妈再过一星期就回来了,到时让启明来家里吃饭。”妈妈到上海进修去了,
还没回来。

    “爸,林涵的申请你们准了吗?”我心不在焉地问。

    “怎么会呢?他才来半年,院里可是给他付了两万四千块钱,怎么能说走就走?除
非他把钱还清。”

    “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呢?存心不放他就是了。”那时,两万四千块对教书匠来说,
可不是小数目。

    “本来就是不应放他,他当时签了合同说要至少为院里服务五年。”

    爸说的有道理,我也就不再争下去。不过,那林涵是那种性格……会不会特别觉得
挫折?唉,这种怪人,管他呢。

    以後在路上见了林涵,也还只是打个招呼,从未停下来讲超出那“你好”两个字范
围以外的话。再后来,听人说,林涵扬言他一定要出国。我听了也只是笑笑:“去借两
万多块钱还是等五年后?这人也真是。”又听说他夜里还是写诗,不过,有时还听《美
国之音》学英文。

    寒假没事,把图书馆几乎所有的文学杂志全借回家,不管小说,诗歌,还是散文,
逐一读过。发现林涵不仅写诗,也写小说,《山东文学》连续两期都有他的小说。那篇
《蓝陆》写得非常感人。写的是“我”在迄今为止的二十几年生命中,那种总也摆脱不
掉的内心深处的孤独寂寞,和对这种孤独寂寞的恐怖及挣扎。因为“我”无力逃避这种
孤独挣扎,“我”只好写诗,写小说,在想象的世界中给自己塑造没有孤独和寂寞的空
间。“我”怕和人交往,因为和人交往很费情感和力气,使“我”更孤独更寂寞。即使
和女友在一起,也是孤独寂寞得要命,没法和“她”靠近,也不想。“因为内心比别人
丰富,因为思想境界比大多数人高,和别人在一起时,总有种从天空俯视地面的悲哀,
有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单。”“我”这样解释自己的孤独和寂寞。林涵很逼真地描写出一
种属于人的天性,特别是一种属于那种具有灵气的人的天性中的与生俱来的孤独。在“
我”看来,世界是片蓝色的陆地,是那种令人忧郁和绝望的色彩。

    我知道林涵在写自己,心中对他有了种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我虽然不象他感觉的那
么强烈,却也常常有种“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永远走不完”的感慨。特别是在人群中
,常觉得自己在隔岸观火,融不进去。不过,有宠爱自己的父母,有启明的体贴爱护,
有一大帮男男女女的朋友,日子里自己独处的时间不是很多,所以也顾不上去想更多的
,去体会更深的。林涵的日子,是不是每天都过得很累很痛苦?我想有机会问问他。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五一”。院里几个年轻人闲得无聊,便商量办个文艺
晚会,让我去找“有潜能”的人出节目。能问的我全问了,算一算节目倒也是不少。晚
会的前一天傍晚,我自己沿着校门口那条护城河边慢慢悠悠地逛着,想着些不着边际的
事。河边尽是开满紫花的梧桐树,夹着绵绵垂柳,在晚霞粉红色的光亮中,分外有那种
北方古城的醇朴和亲切。浓郁的花香随风阵阵飘来,如多年陈酒。在这种时候,胸怀好
象特别宽阔,容忍,我情不自觉地哼起了支什么歌。

    “黄忆侬——”走到一个小乘凉亭边时,听到什么人叫我。扭头一看,是林涵。他
坐在亭里的木椅上,手上燃支烟。

    “林涵,想不到你也——”我刚要说想不到你也过得有点人味,话到口边,又咽了
回去。毕竟不熟悉,不应太刻薄。我沿石阶上去,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黄副院长是你父亲?”林涵吸了一口烟,抬起头,看着静静上升的白色烟圈
,问道。

    “是呀,我是独生女,在家里,我比我爸权力大。”我想尽力把气氛弄活点。

    可他只是“嗯”了一声,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渐渐散开的烟圈。

    “林涵,明天有晚会,你贡献个节目吧。”我没话找话地说,知道他肯定拒绝。

    “好,什么样的?”他的反应让我大吃一惊。

    “随便。你不是会写诗吗?来个诗朗诵怎样?要你自己写的,别的节目已差不多了
。文艺节目后是舞会,穿漂亮点,请你女朋友来吧。”

    “我们已分开了。”他面无表情地说。

    “对不起,”我想我还是不问为什么的好。“这种事是难免的。”我觉得自己实在
是无话可说。

    “没什么,这种事……没什么。”他又吸了一口烟。

    我说不清他话里那种口气。“听说你想出国?”

    “是的,可院里不批。”他有些恼火地说。“你呢?有这打算吗?”

    我摇摇头。“从没想过。就这样混挺好的,何况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孩子。”

    又坐了会,真受不了他那种德性,我便离开了。

    第二天的晚会很是成功,礼堂几乎有些坐不下了。唱的,跳的,拉的,弹的,每个
参加演出的人都很认真。林涵的节目在最后。当他站在台上时,我觉得心里猛然一跳。
他穿一条乳白色长裤,黑衬衫,白领带,他的脸显得更加苍白。他的目光是那么忧郁!
真想走向前,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告诉他不要这样忧伤,告诉他日子里有我,告诉他
应该微笑,在我的目光里!我狠命地甩甩头,丢开这些莫名其妙的冲动,使自己静下心
来。

        把那小站的单程车票卡在手里
        你忧郁的头发不要焦躁
        忘记车窗上垂挂的黄丝带
        离别  离别就是流浪
        遥远的草原上有我的小屋
        方形烟囱下站着等我回家的人
        ……

    他的声音缓慢,低沉,每一行诗句,都好象被赋予了灵性,淋漓尽致地向人诉说着
一种沧桑,遥远,辛酸和无奈。我感到泪水在眼中慢慢聚积着。
        
        我发誓多年后我还要收藏这张单程车票
        尽管我疲惫的体内一次次地
        布满原野干枯的蒺蒺草和冰冷的石头
        布满夜晚没有你的荒凉
        ……

    在掌声中,林涵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大步走下台去。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重重地
叹口气。林涵,跟别人太不一样。

    接着便是舞会。启明没来,说是要备第二天的课,没空。实际上我知道,他是对这
类事根本不感兴趣,怕来扫了我的兴。他既然这么体贴,我也就乐得个尽情玩,舞伴换
了一个又一个。

    林涵默默地坐在一个角落,抽着烟。我不时地瞄一眼过去,有时发现他在看我。我
不理他,一支接一支地跳着,从未停过。

    连续跳了两个小时,我累了,便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擦汗。“请,”一只手伸
到我面前。抬头一看,是林涵。

    我没说话,站起来,手搭在他肩上。他比我高整整一个头。跳的是慢三,那首我喜
欢的《蓝色的夜》:“蓝色的星/蓝色的夜/我有一个蓝色梦……”

    想起林涵的小说《蓝陆》,想着他的怪戾,孤独,寂寞,想着启明——如果是他和
我在跳这支曲子多好!我情不自禁地微微闭上眼睛,把头轻轻地靠在林涵肩上。他身上
有种很好闻的檀香皂味,加上烟味,和那特有的男人的体味,使我有些神志恍惚。哦,
究竟谁和谁有缘,谁又是谁的谁?剩余的三个小时里,林涵一直是我的舞伴。

    舞会结束,我和林涵一起往回走,他的宿舍,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已是夜半更深的
时候了,一轮玉盘般的满月,静静地挂在如洗的碧空。从舞会上下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
往四周走去,空气中,微风送过阵阵白杨树的清香。我们俩都没作声,只听得脚步的沙
沙响。

    走到他宿舍门口,我们停下来,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后,林涵开口了:“进来
坐会儿吧,然后再送你回家。”

    他的宿舍很凌乱,到处是书,杂志,还有纸。他把床上的几件衣服往床头一丢,拍
拍床边:“坐吧。”他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面对着我。

    我坐下了,可不敢看他。我怕他那忧郁的目光。我双手一会儿放床上,一会儿放腿
上,一会儿抱在胸前,觉得是那样地不自在。屋里沉默得象凝固了一般,能听见日光灯
在头顶上“吱吱”响着。我感到呼吸都困难了。

    “林涵,你写的诗和小说我都很喜欢。”我好象憋足了力气才找到话说。

    “写东西的时候才是我自己的时候。”他点上一支烟:“只有那时我才真正属于我
自己。”他还是那样慢慢地把烟吐出,看着烟圈渐渐扩大。

    “我理解,特别是看了《蓝陆》以后。”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说这些干什么呢
?

    “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女人”,林涵又吐出一口烟,“而且你很敏感。看你跳舞时的
表情就知道,你不仅是在踩节奏,你是在用你自己的感觉诠释舞曲。”他忧郁的眼光盯
住我。

    我不想说什么,也好象无话可说。面对一个算是陌生的男人,我能说什么?他称我
为“女人”,女人?我觉得好笑,别人常对我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或“你是个
很浪漫的女孩”,从未听人叫我女人,而且是个“有灵气的女人。”

    “听说你有男朋友?”

    我点点头,手指在床单上一下一下地划着。

    “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已经有一层薄薄的烟雾漫延在我们之间了。烟味很浓。

    “没想过。我们是中学同学,一直就很好,太熟悉,所以从未谈婚论嫁。”

    “噢--”林涵又吐出一口烟。

    我突然觉得不安,我不愿看他这样说几个字,便吐一口烟,然后对着烟圈若有所思
的样子。

    “对不起,林涵,不早了,我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他没说话,也站了起来。待我伸手去拉门时,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大吃一惊,愣愣
地看着他。他握着我的手用力一拉,我站立不稳,跌倒在他怀里。他紧紧地箍住我,使
我有些窒息。

    “林涵,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气愤地说,挣扎着。
 
    他不说话,狂吻着我。
  
    我抬起穿高跟鞋的脚,在他脚上猛跺了一下。他一疼,把我稍松开了些。

    “放开我,你怎么可以这样!”我恼羞成怒地又重复道。

    他一句话不说,又低下头来。我拼命地要挣脱他,可他的双手是那样有力。

    他把我连抱带拖放倒在床上。当他温热的手触到我的肌肤时,我一下子软弱下来,
不再挣扎。和启明从未这样亲近过,最多是拉拉手,搂搂抱抱,或者是鸡啄米似的吻。

    当我从陌生的疯狂和痛楚的晕眩中醒过来时,该发生的已发生了。灯光白得刺眼。
“启明——”我心里哭着喊了一声,泪水从眼角流到枕头上。悔恨,羞耻,和苦痛一起
席卷而来,我转过身,把头埋进林涵怀里,嘤嘤地哭了。

    林涵一手挽住我,一手从桌上拿起烟,点着。我感到他把一口烟吐到了我的头发上
。“我不愿讲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天亮前,我偷偷地溜回家,和衣坐在床上,抱着大白玩具熊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给启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三两个星期之内不要来找我,我正忙着为《山
东社会科学》写篇文章。我需要时间把发生的事好好想想。
   
    那些天过得昏昏噩噩,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会想。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把自
己关在屋里发呆。父母问了几次,是不是和启明闹别扭了,我也总说没事,就是心里有
些不太舒坦。他们深知我的脾气,也就不再罗嗦。有时,在路上偶尔会碰到林涵。他象
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个招呼,别的不多说。恨得我常常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

    终于有一天,打了个电话给启明,说要和他谈谈,和他约好在山东大学西边的“名
士多”饭店见面。

    “侬侬,你怎么这么苍白?病了,还是写文章累的?”启明一见我就关切地说。

    我摇摇头,泪珠在眼中滚。

    他没有坐对面,却和我坐到一边,握着我一只手。“告诉我,怎么了?”

    凝视着他,我钻心地疼。认识快十年了,而眼前这一切,是否恍若隔梦呢?

    “没什么,启明。饿了吗?趁热快吃吧。”我强忍泪水,去给他夹菜。

    “侬侬,别骗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固执地盯着我。
 
    “真的没什么,和同事吵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窝气而已。”我骗他道:“吃饭
吧,吃完后我告诉你。”

    “和人吵架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呢。”

    我不想吃,觉得胸口有些闷,恶心得慌。我放下筷子,看启明狼吞虎咽。

    “嗯,饭店的菜就是比学校食堂里的好吃,”他孩子气地说:“你怎么不吃?”

    “我没胃口,”我狠命地咽下那种想吐的感觉,虚弱地对他笑笑:“你好好吃吧,
我心情太糟,吃不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

    “你也真是,”他疼爱地说:“值得吗?”

    饭后,我们沿花园庄弯弯曲曲的小路散步。花园庄是一小片居民区,全是平房,很
多小胡同左弯右绕,很是幽深。以前,我和启明很喜欢去那散步,走来走去,走的全是
老路,却又感觉不是。以後,再没有这样的时刻了,我心里的痛楚开始泛上来。
  
    “侬侬,到底是怎么回事?”启明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
出出气。”

    “启明,我……,”我不知该怎样告诉他。多么不想伤他!
  
    “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

    “启明,”我把牙一咬,“我已和别人……,我知道对不起你,所以不求你原谅。
我们分手吧。”

    “你说明白点,”启明停下来,双手扳过我,使我面对着他:“我不明白!你在说
什么!?”

    “我已和别人上床了,明白了吧?”愤怒,屈辱,惭愧,悲伤,绝望,内疚,悔恨
,所有的感觉都一齐涌来,我全身颤抖着,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我这样说太残忍,可
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呢?况且,残忍些,他或许会痛苦
短些。

    “你……,别开玩笑!”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脸,我也不愿去想象。“侬侬!你——
”我感到他的手在抖。

    “别问我了。我不会再说。我们,算了吧。再见。”我挣脱开,转身走去。

    “侬侬——”身后传来他无力的呼唤。我紧咬住牙,不回头。我不能,为了启明。
我无情些,他或许摆脱得快些。心被一把锐刀狠命地剜割,五脏六腑都抽搐着疼,我拔
腿便跑,死命地跑。跑到护城河边上,手扶着桥栏杆,大呕大吐。“启明,启明,启明
!”我无声地喊着,感觉不是生离,而是死别。十年,十年的日子!林涵,林涵!可我
能怪林涵吗?

    几天后,我知道我有了林涵的孩子。天,这到底是怎样的安排!

    先去找林涵。听到敲门声,他开了门。“是你?有事吗?”他挡在门口。

    我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突然觉得他是那么可憎。我推开他,一步闯进去,在床
边坐下。“我怀孕了,”我直直地看着他说:“我不想去堕胎,太恐怖。”
     
    “要嫁我吗?”他吐出一口烟,略带微笑却依然忧郁地问我。

    “嫁你?”

    “是呀,这不是你要告诉我的吗?”白色的烟圈在他面前越扩越大。

    “我嫁给你,林涵!?”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再嫁你吧!

    “可以不嫁。你打算怎样?来告诉我干嘛?”他又吐出一口烟。

    我不再说话。没别的路可走。我没有勇气做未婚母亲。
        
    就这样嫁给了林涵,没有婚礼,没有蜜月,只去领了一张结婚证书。父母的愤怒和
伤心可想而知,我不愿再去回忆。

    本想和父母一起过,林涵不愿意。向学校要了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父母给买了套家
俱和一台电视,朋友们送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就是个家了。我和林涵都没什么存款
,这样已经不错了。我在家里娇生惯养,家务基本上不会做,但稍稍收拾一下房间这样
的事还是能做,饭是到食堂里买着吃。

    林涵还是不怎么说话,回家吃饭后,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我也没多少话和他说。
况且怀孕反应很大,我吃不下东西,吃了就吐,每天都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也没精神去
说什么。

    我觉得我是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林涵不仅不怎么说话,连点体贴、关心的样子都
没表现出。无论如何,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我是他的妻子啊!看到我吐,他从未问过或
说过一个字,总是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晚上,躺在床上,他睡一边,我睡另一边,两人
之间还能睡个人。既然已成夫妻,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过日子,希望我能慢慢地爱上他。
毕竟一开始时,我并没讨厌他。有时,我试图挨近他,可他会马上转过身,背对着我。
没多久,我的心就完全凉下来了。这么短的日子里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没任何心
理准备,更难以独力承担,我多么希望我能在他怀里靠一靠!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无法
过下去的,但我得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另做考虑。

    每天的日子都是这样过,为了孩子,我强撑着,不让自己发疯或垮掉。林涵也许是
诗人,是作家,但不是人。常人所有的一切素质,他都没有。

    几个月后,他又申请出国,这次被批准了。他说他要在圣诞节前到美国,领略一下
美国的节日气氛。我没有说话,随他怎样吧。可父母不愿意,特别是妈妈。“林涵,你
能不能等孩子生下来后再走?虽说侬侬有我们照顾,可你总归是她丈夫啊,再说你不想
等看看孩子吗?”

    “妈,让他走吧,我有你们,没什么。”我不理妈妈投过来的疑惑的目光,很平静
地说。爸爸在旁边一直沉默。

    我从来未给父母讲关于林涵对我的态度,不想让他们操心。他们问起,我总是说他
对我不错,只是性格太内向,不喜言谈。

    林涵走的前一天晚上,上床后,我靠在床头坐着,用一只枕头在背后撑住自己——
孩子一天天长大,我的身子已非常沉重了。他靠在另一边抽烟。我多次对他讲过少抽或
不抽,为了孩子,他根本不听。说他说得急了,他会慢慢吐出一口烟,恶狠狠地说:“
我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他要走了,我有预感,他走后,我们不会再见。

    “林涵,谈谈吧,我想以后我们再没机会了。”我看着他说。

    “谈什么?有什么好谈的?”他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那烟圈就在床的上空慢慢弥
漫着。

    我用手煽着烟:“林涵,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如果你不爱我,我能接
受,但我毕竟不会令你讨厌到这个地步吧。再说,我们是夫妻,我怀着你的孩子。”

    “我没对你怎样,”他不耐烦地说。“我不讨厌你,可我也不爱你,我什么人也不
爱,也没什么人值得我爱。”

    “那……那天晚上,你为什么……”

    “那不过是一时冲动,因你那晚显得与众不同。再说,我那时已想过要和你接近,
因为我想出国,我没别的办法,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他很坦然地说。

    只为了出国!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放心,我绝不是玩弄你或怎样。和别的女人比,我还是挺欣赏你的,你很象女人
。我会对得起你的,出去之后,我会把你和孩子接出去。如果你不愿和我过,我们就离
婚,你可再去找启明,把他也弄出去。”

    “林涵,你这样的性格,我无法接受。可是,我们快有孩子了,也得为孩子想想,
我希望我的孩子会在一个正常的幸福的家庭中长大,难道你不愿你的孩子过得快乐吗?
我从未要求太多的,只愿象任何普通的女人那样,有个温暖和睦的家。”

    “忆侬,”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没办法。我就是
这样,任何和我在一起的女人,都会使我失望,使我疲惫。我觉得我只能在想象中爱一
个女人,因为只有在想象中,女人才是完美的。现实中的女人都太庸俗了,不再是水做
的。你和大多数女人不一样,所以我那晚才……当然,我是想利用你达到出国的目的。
这并不罪过,既然没有想象中的感情,就干脆现实些算了。我也不知我到底是不是坏人
,是不是也无所谓。反正我从未指望什么人懂得我,理解我,我一直是自己懂得自己,
理解自己,安慰自己,也已习惯了。和纺织厅副厅长的女儿来往,只是因她爸是当官的
,但后来发现根本帮不了我什么忙,加上她是个俗不可耐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连半
点冲动都没有。”

    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讲这么多话。他还是那么忧郁,那么苍白。我
心里又开始疼起来。毕竟,他是我腹里孩子的父亲啊!想起第一次见他,想起那晚的舞
会,想起那夜的疯狂和痛楚,想起这么多日子以来,和他共食共宿,我所有的怨气都突
然消失了,只有种无限的悲哀和辛酸在心里翻腾着,膨胀着,让我觉得一下子孤立无助
。

    “你知道吗,林涵?”我泪流满面地说:“也许,我是想爱你的,不然,不会有那
晚的。看着你在台上朗诵你的诗时,我哭了。自从看了你写的诗和小说后,我就常想象
你的孤独和寂寞,还有因孤独和寂寞带来的苦痛和绝望。所以,那天晚上……后来,我
没有怎么反抗。结婚后,我希望我能慢慢爱上你,希望能被你爱,希望晚上睡觉时,我
能靠在你怀里。可你总是不和我讲话,你从来不抱我,不吻我,从来没和我亲热过。我
觉得在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第一天,就被你抛弃了。现在看来,你早就把我抛弃了。不
,不是,你从来没爱过我,也谈不上抛弃,只能说我们从未靠近过,结合过。如果不是
为了孩子,我早就过不下去了,有时我好怕自己死掉或发疯。”我已泣不成声。

    林涵长叹一声,把我揽在怀里。“忆侬,也许我对不起你,但我不是想故意伤你,
我只是没有办法爱你,尽管别的人会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女人。我没办法使你幸福,就
象我没办法使任何女人幸福一样。有时怀疑,自从这个世界上诞生了我,便诞生了永恒
的孤独和寂寞的意义。我相信你难以理解和相信这点,因为你未曾体会过,尽管你是个
很善解人意的女人。即使做父亲,也不是件使我高兴的事,因我知道,我无力承担做父
亲的责任,我连女人都没办法爱,怎能有办法爱孩子呢?你要留下孩子,我也不会说不
,因我知道,孩子不会是我的,只是你的,尽管我也参与了创造他的过程。将来,若我
们还在一起,我会给孩子吃穿给钱花,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若不能在一起,孩子叫不
叫我父亲都没关系。血缘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通道而已
,所以,孩子是否自己的,自己是不是父亲都是无所谓的。我知道你难以接受我说的这
些,我也不在乎,本来就没什么人能接受我,所以我不愿和人讲什么,只是白费口舌罢
了。我又讲累了,不讲了吧。”

    我已停止了哭泣,注视着他,有种迷迷惑惑的感觉,不知一切是否真实?不自觉地
,我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轻轻抚摸着那即将来临的小生命。等待他或她的,会是什么
呢?无论如何,我要用我所有的爱,用我的生命,使他或她健康快乐地成长,我相信,
我无限的母爱,会给我的孩子建起天堂。

    林涵伸出双手,轻轻扶住我的肩头。烟味夹着他的体味使我恍惚起来。“蓝色的夜
/蓝色的星/我有一个蓝色的梦……”哦,林涵,林涵……告诉我,这一切,是梦还是
真?我的脸埋在他肩上,霎那间,泪水把他的衬衫湿了大片。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
。

    那夜,我几乎没睡,头挨着他的肩,手握着他的手。听他在旁边沉睡,睁大眼望着
天花板,不时地感到孩子在体内活动着,我绝望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又想起张承
志《北方的河》中那四句歌词:“你我都经受着考验/那么你曾经是我的谁/如果这一
切从此崩溃/那么我又是你的谁。”林涵,我知道我未曾是你的谁,也永远不会是你的
谁,可你究竟是我的谁?你究竟曾是我的谁?你究竟会是我的谁?

    第二天去机场送他时,我没有流泪。我一直等飞机消失了踪影才离开,脑袋空空地
回了家,便一头栽到了床上。他的气息依在。
                    
    对不起,百合小姐,我已好疲倦。我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去回忆从前。林涵居然已
死,这是我从来没有想象到的。林涵出国后三个月,孩子出生了,是个很象林涵的女孩
,但她眼里没有林涵的那种忧郁,黑黑的小眼珠,象天上的星星。现在她已四岁了,是
个很美丽,很可爱的小姑娘。但是,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关于林涵的一切,不会让
她知道她的生身父亲是怎样地给她的母亲带来了无法愈合的创痛。幸运的是苍天有眼,
我熬过了这五年。现在,我已有种很稳定的日子。我想,我说了这么多,您肯定还是有
疑问,比如,我怎样来了美国,和林涵之间的一切是怎样结束的?等等。可我现在实在
是好累。回忆以前,有时需要消耗太多的精神和气力,何况,我并不是个非常坚强的人
。如果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希望能见您一次。那样,我可以和您讲完整个故事,我也
想知道,您是怎样的一个女人,这样不可思议地爱一个您从未见过的男人。然而,不管
怎样,我只觉得不值。林涵是个太自私的男人。

    就写到这里吧,我希望我们能面谈一次。望您保重!
                                                  
                                                黄忆侬    94年1月


    黄忆侬……,我一遍遍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越发恍惚起来。林涵的前妻?她说的关
于林涵的一切是真的吗?她还有个女儿,是林涵的孩子……林涵,林涵……

    我拚命去想他,却发现他在我脑中没半点印象。只有他的名字——林涵,林涵——
林涵,你现在哪儿呢?

    等我,等我,突然不知道这句话是他对我说的还是我在对他说。林涵……黄忆侬
……

    我要不要去见她呢?

(未完待续)


【烛  光】

                       色  欲  极  限

                    ——论秦可卿对贾宝玉人生的影响

                 ·方金·


    “在我眼下的宝玉,却看见他看见许多死亡;
     证成者多所爱者,当大苦恼,因为世上,不幸人多……”

              ——鲁迅:《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


    我们知道,曹雪芹所撰之《石头记》只传出前八十回手抄本,经后人补续,才以
《红楼梦》为名而广泛流传,——大概这名字更符合大众文人的口味吧。尽管仔细体
味起来,还是《石头记》更见得名士的不屈风骨,但是从书名的变化却也明显可以看
出,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盖“红楼一梦”耳。那么,就让我们从这“红楼一梦”讲
起吧。

  所谓“红楼”,在古语中被用来指称女子的居所。那么,“红楼梦”即为小说主
人公贾宝玉在一女子的居所里所做的一个梦了。其实,纵观宝玉的人生,如果把大观
园看作一个“清净女儿世界”的话,那他的前半生也可算是居其中而历梦幻了。但是
雪芹文胆,笔笔不空,也确确实实给我们描述了一个宝玉在其侄媳秦可卿房中歇午,
从而梦游太虚幻境的重要情节。

    小说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被多数评家视为“通部
红楼之纲”和考察推断曹雪芹所撰《石头记》八十回后内容的重要依据。因为,在这
宝玉人生第一大梦里,雪芹通过“金陵十二钗判词”和一套“红楼梦曲子”,揭示了
书中主要人物情节发展的结局;而且“红楼梦”这一书名也直接出于这回文字。正是
在这关键的第五回里,在宝玉人生的第一梦中,出现了一位梦幻现实相通的人物——
秦可卿。宝玉以九岁之龄与之初试云雨,从而使梦醒后与袭人的“偷试”成为故事情
节上的虚衬。曹雪芹以高妙的腾挪笔法,成功地突出了秦可卿这个非同一般的人物。

  说起秦可卿这个人物,真是很有意思。她在书中只活到第十二回,是《石头记》
八十回残稿之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一位“有始有终”的人物。她在“十二钗判词”和
“红楼梦曲子”中均被排在最后“压阵”,与排在最前的黛玉、宝钗遥相呼映。而书
中对她的形象描写更是登峰造极:“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
玉”,“乳名兼美”(第五回)。“兼美”者,集钗、黛之美于一身也。这是多么美
好的评价!然而正是这位“兼美”可卿,却又有着异乎寻常的众多不明之处!

    首先,生的不明。系秦继业从养生堂(即弃儿院)抱养。秦继业,一个营缮郎,
小穷官,生前给儿子请不起老师,死后只留下三、四千两银子。难道这样的来历,这
样的家庭背景,可以嫁到贾府这百年望族做正派嫡长重孙媳妇吗?

    其次,活的不明。秦氏不光嫁到了贾家,而且在连王熙凤都竭力苦支还难免怨声
载道的贾府中游刃有余。当她领贾宝玉去她房中睡觉时,“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
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安置宝
玉,自是安稳的”。死后,“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
,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
嚎啕痛哭者”。可她好在哪了呢?她的才干表现在哪了呢?

    第三,死的不明。按书上说,她是死于“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的
不明之症。从她的判词上“画着一个美人在高楼上吊”,和她死后设祭天香楼,再加
上脂批透露:原稿中有“秦可卿淫丧(上)天香楼”一段,……,后命芹溪(雪芹)
删去,云云,我们才依稀明白了她死亡的原委。对这样一个人物的死因,干嘛要如此
隐讳呢?

    最后,葬的不明。封建社会的中国,妇女是没有实际地位的,除非她的平辈男人
已死殆尽,她才得以有可能被当做那一代人的象征而被供起来,如贾母者。当然,也
有少数女人趁此之便,大加膨胀的,如吕后,武则天,和慈禧者。但,秦可卿是贾府
中辈份最低的媳妇,上有三层公婆,她丈夫贾蓉是到秦氏死后为出殡“风光些”才花
钱捐了一个侍卫郎的头衔,她在贾府中的位置是可想而知的。然而,她死后用的是亲
王才有资格用的棺材板;她的祭奠可谓最高品位,僧道高唱七七四十九天升天大忏;
从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的一桩桩描述可见,那满府通被她的死搞了个天翻地覆,不亦乐
乎;她的出殡是“压银山”般的威严,通部红楼,恐怕只有贵妃省亲可比;更绝的是
,出殡途中,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北静王还要亲自路祭,为她让路先行!(相反
,北静王爱妾死,也就宝玉以朋友身份去慰问一下,那才符合封建社会对女人之死的
“体例”。)

  呜乎怪哉!秦氏,字兼美(取“兼钗、黛之美”之意),小名可卿,爱称可儿。
如此美好可人,而一生却乃红楼一大疑案!雪芹欺人太甚!有不少研红人士试图从书
字缝中的蛛丝马迹钩沉出秦可卿的“深厚背景”,甚至有考出她是王府公主出身来的
,真是不可谓无心了。然而,在我体会,从艺术表现手法来看,雪芹不惜给可卿周围
弥漫上一个个疑团,这“太甚”的“欺人”不正是对这个人物的最好突出吗?秦可卿
本就是“太虚幻境”中出现的现实当中的人物,她跨越了梦幻和现实两个世界。那么
我想,在深入挖掘其在现实世界中的背景的同时,更不应忘记思考一下她在梦幻世界
中的作用,以及这种作用对宝玉人生的影响。这恐怕更不辜负雪芹安排这个人物的良
苦用心。

    其实,沿着这条思路去寻找,您便不难发现,雪芹再明确不过地交代了他引入可
卿这个人物的根本目的,即,可卿对宝玉人生的影响。请看:

      (红楼梦曲子)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
      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
      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
      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
      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那
      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
      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
      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
      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
      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
      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
      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
      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
      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
      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
      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
      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
       。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
       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
       ,推宝玉入房,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儿女之事,难以尽述。至次日,便
      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因二人携手出去游顽之时,忽至一个
      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
      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
      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
      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
      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设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
      ”话犹未了,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许多夜叉海鬼将宝玉拖将下去。吓得
      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鬟忙上来搂住
      ,叫:“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第五回)

  色欲是人的本能。身为纨绔子弟的宝玉,首先表现出的是对色欲的要求,这是再
自然不过的事了。

  意淫,属灵的范畴。这“淫”字,解为“漫延”,而非“淫欲”。所谓“意淫”
,即“情不情”,解为“不光对对我有感情之人事动感情,对世间万物,包括对我无
感情的事物,比如说花鸟,也均以一情体会之”。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博爱”。

  若想从色欲向意淫升华,必先饱尝色欲极限。但并不等于说,日夜贪欢色欲,即
可达到升华。这种向意淫升华的能力,也正是通部《红楼》中,雪芹借警幻口点出之
宝玉最大聪灵处:通府上下,只你还“略可成望”。

  警幻通过授宝玉云雨之事,并供之以“艳中之艳”、“色中之色”的小妹“兼美
”可卿,即为示之:“色欲的极限,不过如此”。紧接着,便以可卿、秦钟、和贾瑞
三位“色欲情痴”之死点醒宝玉,告诉他“色欲”的结局,促宝玉人生由色欲达极限
,再向意淫的转化。同时,也只有宝玉于九岁之龄即在可卿处透尝“色欲极限”以后
,他才能从色欲的层次飞跃到意淫的层次。他也才有以后于大观园中“坐怀不乱”,
并不以“纳天下美色于一人”为能事,而只爱黛玉这一思想共通者的一系列。这实际
上与“潇洒”还无关。若宝玉不是九岁,而是十九岁,他恐怕也很难达到“色欲极限
”,不堪点醒了。这是雪芹安排宝玉九岁“初试云雨”的良苦用心,实非“忘了时间
的前后一致”也。

  因此我说可卿是宝玉情悟过程的第一环节,是影响宝玉人生第一人。

  另外,设置可卿这个人物,我以为雪芹还有为历来被认为是“祸水”、“勾引爷
们的娼妇”的女人翻案之意。请看,最终,是谁因廉耻之心而上吊自杀?是谁还在这
世间继续寻欢做乐?这“淫”字的责任在谁?这么多美好的女子为什么只配有这么悲
惨的命运?

  按雪芹意,女人变“坏”,如凤姐、可卿、尤氏姐妹者,并不是其本性坏,而是
她们要生存于那个肮脏的男人世界,而被玷污,不得不做肮脏之事。且最终,受损害
的还是她们自己,她们还要背着“祸水”、“淫妇”的骂名。这公平吗!


【醉  言】

                             死  去  何  所  道

                                ——也谈顾城

                                  ·夏侃·

    诗人往往不得好死。

    这并非诅咒。诗人不得好死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

    身为“高阳之苗裔”的屈原,投泊罗自尽,可谓开诗人自杀风气之先。

    雪莱驾一扁舟想和大海浪漫一下,结果葬身鱼腹。

    普希金为一顶“绿帽子”而去决斗,结果被小流氓丹特士所杀,死得颇为不值。

    莱蒙托夫写诗著文为普希金扼腕惋惜,并大骂丹特士,可后来他自己也同样死于决
斗。

    “新月派”的朱湘死得稍稍潇洒一点:左手酒瓶,右手《海涅诗选》,仰坐于甲板
之上,酒饮罢,诗吟毕,翻身投入扬子江,据说很从容,但还是死了。

    徐志摩一直梦想坐一次飞机,并多次对夫人说起坐飞机摔死是最佳的死亡方式,结
果如愿以偿,坠机身亡,尸首无还,做了荒野孤魂。

    郭小川酒醉吸烟引起大火,在武汉一家旅馆里把自己活活烧死。有人把他的死也归
罪于“四人帮”的迫害,纯属胡说八道。

    前几年,青年诗人海子(很遗憾,我不认为他写过好诗)从北京专程赶到山海关卧
轨自杀,其状甚为惨烈。

    我曾读过一本英国人写的,关于自杀的各种方式的书。书中列举的自杀方式之一为
:与作家和诗人结婚。看来顾城的妻子谢烨,选择的正是这种方式。

    我对妻子开玩笑说,我从少年时代到而立之年对诗的“始乱终弃”,是不希望她做
一个诗人的老婆;现在刻意避开“诗人气质”,对欢乐和感伤同样麻木却颇有一种宁静
的幸福感,也是不愿让她成为诗人的老婆——那很可怕。

    没有读过被称为顾城心路真实记录的《英儿》。凭我的直觉和对顾城的些许了解,
我恐怕不会有兴趣读完它,也就不会去评论它。文学批评是一种见仁见智的东西,有时
如同清官、贪官和昏官一起去断同一家的家务事,断不出一个令大家都折服的结论。

    论人从来更难于论文,人实在太复杂。几年前,刘再复先生的《性格组合论》在文
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其实,道理十分简单。不读他的文章,大家谁都懂这道理,不外是
说人的复杂,好人坏人难以界定,人的行径常常不受人的理性支配。我就常常对那些喜
欢感慨“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或“人怎么都这么坏呀”的人说,你根本就不能说好人
多还是坏人多。每个人都既是好人也是坏人,有时候是好人,有时候是孽种。只不过有
的人是好人的时候多,有的人是坏蛋的时间长一点罢了。

    我对顾城的了解,更多来自于他的诗。自从他去了新西兰,与毛利族“打成一片”
以后,有关他的消息就越来越少。偶尔有“圈内”的朋友谈起他的状况,如他与谢烨在
海滩拣蛤蜊充饥等等,也多语焉不详,无从考证。

    顾城是一个哪怕在王府井挤得满头大汗,也会感到“孤单得要命”的人。他几乎一
直处于没有职业的状态。他对社会,对人群始终采取规避的态度。如果说,存在主义哲
学家们如克尔凯郭尔、萨特、加缪感到人的存在是一种荒谬,对人类社会感到“厌恶”
“恶心”,感到自己是个孤独的“局外人”,那么,顾城类似的感觉恐怕更为强烈,只
不过他没能使这种感觉升华到哲学的层次。他大概属于“害怕长大”的“成人儿童”,
所以他是“童话诗人”。

    顾城出走新西兰,目的和大多数去澳洲、新西兰的人截然不同。他不是去读洋学位
“镀金”,也不是当打工仔“淘金”。他是在逃避,在寻找他自己所构想的没有尘世喧
嚣的“理想王国”。在这个“理想王国”中,他原本打算活得更容易些,更富于诗意一
些,但事实上,诗意也许有了,容易却未必。

    顾城能够按照自己超脱凡俗的方式去生活,体现了他的诗人气质。但以“世俗”的
眼光来看,他是一个生活中的弱者,甚至无能。在他的荒岛生涯中,他未必就是扮演着
“帝王”的角色。他要的不是女人的臣服,而是女人的呵护。女人对他的依顺,也未必
是对帝王权威的依顺,而象母亲对孩子的依顺。顾城与谢烨相识并结合的过程,本来就
十分浪漫。谢烨从上海到北京奔一个靠写诗为生(实际上不可能)的顾城,在当今时代
本身就是令人敬畏的献身精神。可惜,做诗人的妻子是很可怕的。

    顾城为什么自杀,这恐怕永远是个谜,或许是个根本就没有谜底的谜。顾城的底牌
,大概连他自己都没有看过,或者没来得及看,“牌局”就结束了,结束得乱七八糟。
局外人不可能从乱七八糟的牌桌上找到究竟哪几张是他的“底牌”。我可以推测他这个
人的某些方面,却无法推测他最后撒手尘寰的真正原因。我一直相信,很多诗人有不同
程度的心理疾病。顾城的自杀,也许是“蓄谋已久”,也许是突发的“灵感”。说不定
是他杀了谢烨之后,才做出自杀的决定。——天知道。

    其实,好死歹死,都是一个死。人们对自杀这一“死法”也许本不该另眼看待。如
今人们讲“玩活法”,为什么就不能有人“玩死法”?

    很抱歉,我或许不该用这般调侃的笔调来写一个诗人之死,但一个人死后,我们也
只能用一句“人死不能复活”来劝慰活着的人。更何况,诗人之死,常常是他们的“诗
意”的最后展现,甚至是“诗意”的最高升华,我们又何苦无端生悲呢?

    古人诗云:“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幽  默】

                              师徒较劲两则

                              ·孙康  编·

△一句两“了”

    先生令学生作文,学生写道:天亮了,鸡叫了,起床了,吃饭了,背起书包上学了
,见到先生问好了,……

    先生批语道:你用的“了”太多了,今后不要用“了”了。

△先生吃屎

    先生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感叹道:“天公下雪不下雨,雪到地上变成雨。变成
雨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下雨。”

    学生和道:“先生吃饭不吃屎,饭到肚里变成屎。变成屎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吃
屎。”


                              上班迟到三则

△下不为例

    某君上班迟到了。老板问道:“你为何迟到?”答曰:“不怨俺哪。俺正在路上,
一架单人飞机迫降在俺前面的高速公路上。您不信去看俺的车,顶蓬上还留有飞机轮胎
的痕迹呢!”

    老板生气地说:“这样的理由只能用一次,下不为例!”

△棕色涂黑

    该君上班又迟到了。老板不高兴地问道:“你为何又迟到?”答曰:“不怨俺哪。
俺走到半路上才发现俺穿的鞋一只是黑色的另一只是棕色的。俺赶紧回家去换。到家一
看,家里那双也是一样一只。没招,俺只好穿着差色的鞋来上班了。“

    “真笨!”老板说,“你把棕色的鞋涂黑了不就完了?”

△生日行头

    该君上班再次迟到。老板生气地问道:“你为何又迟到?”答曰:“不怨俺哪。俺
邻居那个女士真是麻烦。她干什么要穿戴什么行头:早晨跑步要穿运动服,上午上班要
穿西衣西裙,下午打网球要穿白色超短裙,傍晚种花要戴太阳帽,……”

    “那跟你上班迟到有什么关系?”老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可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新大陆】

                            怎样估价和接受新工作

                           ——“找工作”系列之二

                                 ·如信·

    接受一个新工作是人生道路上迈出的重要一步,这是许诺,是承担责任,必须三思
而行。即使在目前经济不景气,工作不好找的情况下,也应该客观地估量已有的工作,
以求得心理平衡和决定是否跳槽。洋专家认为,衡量一工作优劣的四要素是:工资,福
利,职务和地点。这和中国传统的“名、利、禄”颇有相近之处,只是中国人历来把功
名摆在第一位。对不同经历,不同年龄,不同禀性的人,考虑这四要素时,侧重点也会
有所不同。例如,年青人气盛,求功利心切,往往把职务放在第一位;中青年人讲求实
际,往往把工资待遇放在首位;中老年人顾及后代教育,生活起居,则把地理位置看得
很重。笔者从社会统计学的原理出发推导出下列公式,用来估价对工作的满意程度
(SA):

    SA = (Ts x Cs)/I + 0.13 x Tb + 0.21 x (Tw x Pm) + 0.091 x (100 - N)
 
在式中,Ts是起薪,Cs是工资常数(博士毕业:0.08769,硕士毕业:
0.1266,学士毕业:0.1629),I是地区生活指数(见下文);Tb为对
福利的满意程度,取值0分到100分(见下文);Tw是对工作的满意程度(包括工
作环境,条件,技术力量,个人兴趣,对口与否),也取0到100分,Pm是在今后
三年里被提升的可能性(0到1);N是公司所在地区的综合排名位数(前一百名)。
比如:有博士学位的某君找到一份年薪五万的工作;公司所在地的生活指数是100,
综合排名位数是第五十;他对福利的满意程度是90,对工作的满意程度是30;估计
在今后三年被提升的可能性是0。这样,他对这个工作的总满意度就是:

   SA = 0.08769x50000/100 + 0.13x90 + 0.21x30x0.0 + 0.09x(100-50) = 60.05

他得到的第二份工作年薪四万,公司所在地区的生活指数是100,综合排名位数是第
五;福利的满意程度是80,对工作的满意程度为90;在今后三年被提升的可能性是
0.8。这样,他对第二份工作的总满意度就是69。虽然工资福利低了点,但工作和
生活环境比前一个好,你说他应该接受第一份还是第二份工作?

    在考虑接受工作聘任时,应首先计算出工资的实际价值。美国物价(尤其是房价)
的地区差别非常明显。甲地高工资的购买力或许还不如在乙地的低工资。这完全取决于
该地的生活指数(Cost of Living or Living Index)。比较两地的工资可使用下
公式:

      乙地相应于甲地的工资=(甲地生活指数÷乙地生活指数)×乙地起薪

比如某工作在印第安纳波利斯起薪为两万二美元,在纽约市相同工作的起薪是两万八。
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生活指数是96.6,而纽约的生活指数是141.2。这意味着,
一个住在纽约的人需要挣三万两千多美元,才能和住在印第安纳波利斯挣两万二的人具
有相同的购买力。换言之,在纽约两万八的起薪和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两万二比就偏低
了。为了方便读者,下表列出美国一些地区的生活指数,以供参考。

      ———————————————————————————————
        州                地  区                        生活指数          
      ———————————————————————————————
        California        Los Angeles                   115.3
                          San Diego                     119.9
        Colorodo          Denver                        100.1
        Florida           Gainesville                   97.6
                          Miami                         110.3
        Kentucky          Lexington                     101.5
                          Louisville                     96.9
        New Jersey        Newark/Elizabeth               127.6
        New York          Buffalo                        97.1
                          Syracuse                       95.5
        Ohio              Cleveland                      99.2
        Pennsylvania      Philadelphia                   120.5
      ———————————————————————————————
      资料来源:Inner-City Cost of Living Index
                American Chamber of Commerce Researchers Association
      ———————————————————————————————

    工作的总收入是工资加福利。除了工资以外,还要弄清各种福利待遇。据联邦商业
部统计,美国职工年平均福利开销在八千美元以上。一些好的公司雇员福利在总收入中
所占比例可高达40%。很多大中公司的福利待遇已远远超过传统的医疗保险和退休计
划。附加的福利可包括:搬家费(实报实销或给定额现金),买房补贴(Closing
Cost and Points),学费补贴,法律和财政咨询,人寿保险,伤残保险,事假工资
(每年一到两星期),产假,免费或低价托儿所,公司股票买一送一或免费股票,年终
分红奖金(可高达工资的10%)和休假工资(视工龄长短每年一到五星期)。对福利
的估价可参照下列的例子:

        项目        公司支付(美元/年)
      ——————————————————————
        工资:         50000
      ——————————————————————
        医疗保险:       9000
        牙科保险:        1000
        人寿保险:       500
        事假工资(一周):   980
        病假工资(一周):   980
        休假工资(两周):   1900
        奖金:         3000
        公司或其它股票:    3500
      ——————————————————————
        福利总额:       20860
      ——————————————————————
        福利所占比例      29.4%

    总之,接受工作时必须慎之又慎。要从长计议,通盘考虑;也要敢于挑战,精于谈
判。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你就会达到那个目标。“我们的目标一定会达到,我们的目
标一定能达到,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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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名》杂志征稿征订启事

   思乡的游子,总希望有自己的一片文化园地。一群不甘寂寞的人心血来潮,
 《未名》杂志由此而诞生。

   《未名》杂志为中文综合刊物,旨在联络乡情,交流信息,互相帮助,共同发
 展。《未名》杂志现为双月刊,上半年逢单月出版,下半年逢双月出版。《未名》
 印刷版将免费赠阅,电子版(不包括封面封底)将由网络发送,也可通过无记名文
 件存取获得。  

   我们诚请各方人士不吝赐稿,内容不限,将特别欢迎文学艺术作品。我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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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 dated January 1, 1996.